潮汕人沒有不愛的薄殼迎來最肥美的季節!
引言
潮州市區原猷巷佃氏(佃氏故居于1999年地方改建開元廣場遭拆毀)自乾隆年間從祖居地潮安浮洋樹下佃厝村遷居府城,至佃介眉先生這一代已歷八世。遵祖訓,佃家二、三百年來無人入仕為官,先祖昔年以經營農事及商鋪為業,至遷居潮城四世祖大發公、五世祖道財公,佃氏已是家道殷實的名儒家庭。至七世祖月汀公,是潮州文化名人,淡薄功名,終生以詩文書畫自娛,富收藏,擅真書、篆刻,佃介眉先生便是在這樣的文化家庭中成長起來的。
饒氏先祖由閩入粵,初居于大埔,后遷居嘉應州(今梅縣市)松口銅盤鄉,至十二世祖始來潮州鳥石寨,饒鍔先生為饒氏第十八世(先生置“莼園”別筑于下東平路,合家遷居于此,“天嘯樓”為其藏書樓)。饒宗頤先生為“旭”字輩第十九世,至宗頤先生的曾祖父良洵公前后時代,饒氏已是潮郡顯赫大族,祖父興桐公曾任潮州商會會長。至饒鍔、饒宗頤先生父子,已無意經商,醉心于傳統文化藝術事業。
潮州佃、饒兩個文化家庭,百年來以文化結緣,為潮州文化留下一段佳話。
詩文留范
2005年,《佃介眉書畫集》由嶺南美術出版社出版刊行,我在后記中寫過這樣一段話:“饒鍔、饒宗頤先生父子是最早介紹佃介眉先生書畫藝術的前輩著名學者。饒鍔老先生早在八十年前就為介眉先生的篆刻集撰寫二十九韻長歌《題佃介眉<寶籀齋印存>》為序,可惜該集‘塵封近八十載’(學者曾楚楠先生語),至2003年,《寶籀齋印存》才由杭州西泠印社出版成譜。(饒宗頤先生為《寶籀齋印存》扉頁題簽,署“選堂敬題”)。本集(《佃介眉書畫集》)的首篇序文,是饒宗頤教授二十年前為我協助汕頭畫院編印《佃介眉書畫篆刻選》時所撰寫的,饒先生為當時這本只有四十多頁的書畫集的出版‘歡忭者累日’。知道最近將在省城為介眉先生舉行書畫展覽及出版書畫集的時候,老教授專門為展覽展刊及書畫集題寫書名:《空谷足音》,當我接捧老人家的手澤時,感激不已”。
饒鍔先生《題佃介眉<寶籀齋印存>》全詩如下:
蝌蚪古籀篆八分,變棣變楷何紛紜。
秦書八體印其一,摹以繆篆本策勳。
子良取符合豈偶,檢偽記事意兩存。
逸豫不防鑄范蠟,迫促方將鑿揮斤。
秦漢以來質用銅,宋明始以琢石聞。
花乳燈光久難得,田黃最為時所珍。
近古精此有文何,繼起當推鄧與陳。
壽門臆造鮮師古,鈍丁泥古苦露筋。
紛紛俗手祭魚獺,偏旁布置未停勻。
率爾奏刀夸絕藝,可笑真如負山蚊。
我友介眉狷介人,嗜古今之揚子云。
能懸右臂作漢隸,丹青復出李將軍。
禹鼎湯盤嶧山碑,金石款識汲尤勤。
導山必欲到昆侖,導水必欲渡河汾。
君游于藝進于道,用意恥與噲等倫。
信知才大罔弗可,余力使鐵同驅麇。
昨者過訪寶籀齋,出示印譜斑嶙峋。
方圓大小百十顆,字字刻畫俱入神。
參差肥瘦各有態,運以古法治不棼。
刀鋒蒼勁曦破雪,筆勢盤郁蛇焚缊。
籀史許書典型在,得失肯以跡象論。
是真雕鐫造化手,胸羅萬象通煙煴。
嗟余才弱不自量,口鉆故紙注典墳,
鐘罍奇字時間習,如鼠搬姜得亦廑。
得君此卷快我眼,秦灰雖燼石未焚。
竟日摩挲三嘆息,如此操技神乎君。
以君之藝較先民,惟黃晦木可同群。
吾聞晦木當年曾賣藝,記其事乃呂晚村。君倘有意出問世,我亦愿為君草賣藝文 。
饒老先生在這篇作為序言的長詩中,首先概述了作為印章文字的蝌蚪文,古籀文(即大篆小篆統稱)、隸書、楷書的歷史演變;“蝌蚪古籀篆八分,變隸變楷何紛紜。”又介紹了秦漢以來及宋明清印章材質從銅到玉石的不斷變化:“秦漢以來質用銅,宋明始以琢石聞?;ㄈ闊艋鹁秒y得,田黃最為時所珍”。稱頌明代文彭、何震、清代鄧石如、陳鴻壽等篆刻名家的成就:“近古精此有文何,繼起當推鄧與陳。”全詩竟以三分之二的篇幅,謳歌佃介眉先生的書畫造詣:“能懸右臂作漢隸,丹青復出李將軍”,及出類拔萃的篆刻藝術成就:“禹鼎湯盤嶧山碑,金石款識汲又勤。”“方圓十小百十顆,字字刻畫俱入神。參差肥瘦各有志,運以古法治不棼。刀鋒蒼勁曦破雪,筆勢盤郁蛇焚缊。籀史許書(許慎《說文解字》,筆者注)典型在,得失肯以跡象論”。詩中還把佃介眉先生比做同樣善書畫,工鐵筆的明代浙江余姚人黃宗炎(晦木)“以君之藝較先民,惟黃晦木可同群”,表示自己愿意象呂晚村一樣,為宣揚介眉先生的篆刻藝術搖旗吶喊。
饒宗頤先生撰《佃介眉先生書畫集序》全文:
吾鄉藝苑,向少高明奇崛之士。干嘉之際,鄭雨亭以臨古蜚聲南北,為翁覃溪所器重,所刻《吾心堂帖》,風行一世。厥后嗣響幾絕,晚近碑板篆刻之學朋興,談藝者竟趨之,蓋以京滬風氣沾被南服,名家乃輩出,亦時運使之然也。然藝之為務,不貴徇時,而貴獨創。懷德葆真之士,獨居深念,致力古今,發胸中之所蘊,其精神上訴真宰,所造往往不可冀及,吾于佃介眉先生所見之。先生平居閑曠,寡交游,以書畫印章自娛,書學尤功深,自漆書石室,靡不涉其藩籬,錯綜變化,幾忘紙筆,直以心行而已。與先君為至交,余家長物,若米萬鐘研山,先生亦為品題。余未弱冠,追陪先生于莼園觴詠之中,至今思之,猶昨日事。忽忽五十年,先生既久歸道山,而余鬢發皤皤,亦已逾耄矣。歷經兵燹,先生遺作,安然無恙。銳東君能承先志,為選輯若干事,付諸剞劂,先生歷年心力所聚,精思所寄者,得此可垂諸永久。既得嶺海諸先進題贊揚扢,復遠道貽書索序,余自愧連年萍寄東西,鄉閭耆舊,契闊日久,今獲睹先生是集之刊,譬逃空谷而聞跫然足音,為之歡忭者累日。益信藝之專精,必在寂寞之濱,惟寄淡泊者乃能發豪猛,昌黎所謂“于書得無象之然”者,吾于先生,誠無間然矣。
佃介眉先生學識廣博,著述甚豐,書畫篆刻藝術造詣過人,被譽為“現代美術史上罕見的多藝兼擅的藝術家。”然一生淡泊自甘,不慕仕途,不求名利,在生從未辦過個人的書畫展覽,著述也未見刊面世。1987年為紀念佃介眉先生誕辰一百周年,佃銳東策劃并協辦《佃介眉先生遺作展覽》(劉昌潮先生題匾)并協助汕頭畫院編印《佃介眉書畫篆刻選》?;谑澜秽l誼,作為晚輩,佃銳東托請香港饒宗頤教授為該書畫集撰序,不久即得饒教授通過其表弟林適民先生寄來此文,饒先生在這篇精煉的洋溢著真情實感的序文中,高度評價了介眉先生的藝術成就:“然藝之為務,不貴徇時,而貴獨創。懷德葆真之士,獨居深念,致力古今,發胸中之所蘊,其精神上訴真宰,所造往往不可冀及,吾于佃介眉先生見之?!闭撌鼋槊枷壬臅嬎囆g造詣,推崇備至:“以書畫印章自娛,書學尤功深,自漆書石室,靡不涉其藩籬,錯綜變化,幾忘紙筆,直以心行而已”。
是什么樣的關系,讓饒家兩輩對佃家如此關愛和青睞呢,這還須從近百年來的文緣談起。
百年文緣
佃介眉先生終生生活的潮州古城,自晉代設郡,宋代以后,一直是廣東的第二大城市,傳統文化底蘊深厚。佃氏在潮州并非望族,歷代先祖從未入仕,但佃家在潮城則是有名的文化家庭。而且歷代親朋多名士。清道光八年(1828、戊子)年底,高州狀元林召棠(1786—1872,道光癸未科狀元,是廣東清代三狀元之一),守制釋服,經潮州上京復職時,拜訪介眉先生的曾祖父道財公,知佃宅將遷新居,以《詩經》的成句用隸書寫了一副楹聯道賀:“爰居爰處爰笑爰語,爾熾爾昌爾壽爾臧”。楹聯上款:“戊子冬仲客游潮郡,預撰偶句,書賀道財長兄鶯遷廣廈之慶”,下款:“高涼林召棠拜手”,蓋朱文印章“癸未狀元”,白文印章“林召棠印” 。這副金漆木雕楹聯,歷經“文革”浩劫幸存,現為佃氏后人收藏。
介眉先生的祖母出身于潮安古巷陳氏望族,潮州先賢貢生陳方平是其祖舅父;介眉先生為二房樸葊公的兒子,母親蕭氏媽出身潮州府城名門,舅父蕭漢卿先生是潮州近代的名賢。由于佃家長房月汀公乏嗣,介眉先生過繼長房,在先生的詩文中,稱月汀公為“嗣考”。月汀公也是潮州近代名儒,飽讀詩書,精鑒藏,擅真書,治學治家極嚴,“課讀嗣考嚴,生慈傷情黯”(《述史》詩句)。介眉先生十五歲以前接受的是月汀公的家教指授,詩、書、畫、印的知識及技藝在這段時間已打下堅實的基礎,也因此與傳統文化結緣終生。
清末廢科舉,倡新學,介眉先生十五歲(光緒二十七年,1901)入讀于改制后的潮州府城“城南兩等小學堂”(原海陽縣城南書院),家里把這件事看得十分隆重,每次出門都要讓介眉先生把衣帽穿戴的整整齊齊,還差人跟隨,怕他路上受人欺侮。先生在《述史》詩中有句:“十五始處傅,衣冠務整儼。出入命人隨,又恐路上險。”1906年,介眉先生20歲,考取廣東潮州中學堂(原省金山書院),“學堂科舉更,入選二十忝。”(《述史》)時潮州中學堂首任總教習(校長)為清同治四年翰林溫仲和,嘉應(梅州)人,著名學者。中學教育開闊了佃介眉先生的知識領域,除了經、史、詩、文,又多了外國語、法制律令等課程?!拔幕蟾锩鼻?,介眉公保存的幾本中學時期的英語筆記本,全部是用小楷毛筆書寫的,十分整齊漂亮,可惜后來全部毀于浩劫。
幾年的中學課程,讓介眉先生豐富了新的常識,但在先生心中,傳統文化才是他的根基。故此盡管當時的社會也發生了根本的變革,特別是辛亥革命的成功,對傳統的士大夫階層無疑是一個猛烈的沖擊。介眉先生帶著傳統文化的深厚烙印,在這個時候開始接觸社會,在他的生活圈子里,時時可以感受到對于傳統文化制度的眷戀,從他同期交往密切的那一群朋友中,我們可以得到清晰的印證。
朋友圈中,走得最接近的有饒勛(1868-1937),饒瑀初(生卒年未詳),饒鍔(1891-1932),李醉石(1873-1960),郭餐雪(1874-1937),石銘吾(1878-1961),邱汝濱(1898-1971),鄭雪耘(1901-1969)等人。其中饒勛、饒鍔兩堂兄弟,對佃介眉先生的影響最大。饒家在當時是潮州有名的富商,然而饒家幾兄弟對做生意卻毫無興趣,而皆醉心于文藝。20世紀30年代前后,在他們周圍,有一群依然醉心于傳統文化的文人,志趣相投,傳統文化讓他們結緣并相知相處。饒勛、饒瑀初兩兄弟不僅精詩文、也擅書畫,佃介眉先生在其《寶籀齋集·畫人志略》中曾為27位潮籍畫家撰寫傳略,饒家兩兄弟皆列其中:
饒勛
饒勛字若呆、號豐呆居士。不事賈人業,放情山水、賦詩作畫、以寓天真。畫似江石如之淡遠,寫水仙梅花,不食人間煙火。死猶垂辮。余挽以聯云:“人盡短發,君獨長辮,此心誰識是真性?弟未終喪(弟為饒鍔、筆者注),兄竟永逝(兄為饒瑀初,筆者注),有淚那堪復橫流”。亦友中之異者。
饒瑀初
饒瑀初,若呆親弟,鈍庵(饒鍔外號,筆者注)之長兄。游情筆墨,得耕云之法,青綠靜穆又似,從其三十年工力學來。曾作四大幀未竟而逝。鈍庵囑為彌補,間系以詞,不免佛頂有礙。
經過民國初十來年的社會動蕩之后,這時的潮州,開始又見升平氣象。1922年,洪兆麟組織湖山釣游社,重辟潮州西湖山為公園,饒勛對此舉極為贊賞,之后經常攜酒邀朋,游詠其間,并在西湖山留下多處詩文石刻。在現在西湖山南巖附近,現尚保留當時建造的一處牌坊,西向南巖一面上方,佃介眉先生手書楷體“太和觀”,東向一方書“圖書館”,并撰書二楹聯于牌坊柱子兩面,西面為隸書七言聯:“豈有煙赮成痼癖,不妨泉石起膏肓”;東面為行書七言聯:“草木當前皆藥餌,湖山相映亦文章” 。
1930年秋,饒勛先生在西湖邊營筑生壙成,邀諸友同游西湖,并倡議以“綠蔭共清話”為起句,各賦一詩。介眉先生即賦長題《庚午秋日,饒翁邀游游湖山,即景約以“綠蔭共清話”為起句,各賦一章,并呈餐老(即郭餐雪,筆者注)》。全詩如次:
綠蔭共清話,語語世所非。
山靈作笑不,似是不相違。
我來風舞竹,揖我坐苔磯。
經云飛巖岫,在在亦忘機。
主人若呆翁,超然物外思。
臨流營生壙,泉石靜相依。
告成邀故友,萬樹賦新詩。
詩成登棲霞,俯仰不知疲。
殘紅拾老僧,蕭然心與隨。
1932年,佃介眉先生作指畫山水,人物,花果,松竹十二幀,精裝成冊。詩人、書畫家郭餐雪、鄭雪耘等為之題簽、題辭、題詩,饒勛先生也題跋語:
佃君介眉,名壽年,潮郡人,儒雅士也。不從俗尚,舌耕自高,工書善畫,脫去時流蹊徑。與余交篤,每游西湖,邀其同行,賦詩聯吟,暢甚。前以指墨畫冊十二幀囑題,閱其用筆,秀逸剛健中而含婀娜,深得高且園正派,晚近畫家未易企及。壬申立夏后,半呆道人跋。(見《佃介眉書畫集》第210頁)
在與饒家諸兄弟的交往中,介眉先生與饒鍔先生之間可謂情誼至深。1930年,饒鍔先生喬遷新居“莼園”,介眉先生應邀偕諸友游賞莼園時,饒鍔先生以詩詞五章求和諸友,介眉先生作《和鈍庵自題蒪(莼)園移家入新宅韻五章》。在這五章古風和詩中,介眉先生盛情稱贊饒鍔先生的高尚品格及學養,“習性溫雅移,博洽群流仰,復工古文辭”;敘述了與饒鍔先生交往中讀書、品茗、觀書畫、賞古玩的學人生活,“承歡得余暇,展卷古人追”,“瓷老銅尤故,一器一嗟呀”,“悠悠千古心,為何同所適”;抒發了“花月寄今嘯,便是物外身”的脫俗情懷;頌贊他不為物累的超然和孝親、悅慈的孝心,“承先高重屋,虞譚養親慈。親老日園涉,悅目不知?!?;并盛贊其庭園之美輪美奐,筑園之精巧及構園之才思,“玲瓏掛月光,處處少春濕。懸崖亭翼然,積翠峰尤岌。成竹非在胸,何能各盡法。四民孰高才,鴻士萬流集。”這五首唱和詩共116句,可謂洋洋大觀,詩句處處流溢著詩人欣慰、高致的心境。
介眉先生還應饒鍔先生之請,為莼園新居撰寫一副篆書七言聯:“謝公池館陶公宅,亞字欄桿之字橋?!弊瓡煮w如唐時翻刻的嶧山碑,筆劃圓勁古雅,并用行書署款:“鈍庵仁兄命為偶句,書此懇正,介眉”。
郭餐雪先生當時也撰隸書七言聯以賀:“長嘯一聲橫素鶴,重樓百尺臥元龍。”隸書醇雅清古,頗具鄧石如筆法,又有《張遷》、《史晨》諸碑神韻。
這段時間前后,介眉先生還為饒鍔先生篆刻號章“鈍庵”。(刊《寶籀齋印存》)
饒宗頤教授在《佃介眉先生書畫集序》有這樣一句話:“(介眉先生)與先君為至交,余家長物,若米萬鐘研山,先生亦為品題?!?932年,饒鍔先生喜得明米萬鐘十三石齋第五品石,邀請沈簡子,楊慧,金天民,佃介眉、王顯詔諸友共賞,介眉先生不僅自己好古而賞古,也為好友得古物而欣欣然,觀賞奇石之后,介眉先生賦《饒鈍庵得米仲昭英石硯山為賦二十韻》以賀:
有石狀如屏,谽□容何物。
若為棲煙云,幾案見蒼□。
玲瓏透月光,好似饑龍龁。
如此徑寸珠,仲昭加拭拂。
弟五品諸銘,嘉名還自屹。
十三石名齋,非此未清絕。
我聞別靈英,惟在線興不。
菡□或蟠螭,奇形深土掘。
黝然似英州,鏗然銅彷佛。
英州多嵱嵷,懸巖刀鋸脫。
無文復無聲,出自吾之粵。
此物緃如斯,疑來神仙窟。
為何數百年,輾轉未許沒。
一若米家珍,須傳到茂實。
君今信有緣,得此山奇骨。
應有千里思,提攜人笑□。
入室有清風,安事言詘詘。
萬類天地中,不朽惟有質。
況為金石姿,含光永不失。
他日發余香,我亦再拜乞。
1932年年中,饒鍔先生病逝,時年方四十二歲,介眉先生為摯友英年早逝,傷心不已。到亡友家中吊唁及慰問家屬之后,賦《登天嘯傷亡友鈍庵》:
樓不風雨摧,物非蟲鼠敗。
為何一登臨,俯仰輒嘆喟。
憶君高斯樓,時來共清話。
樸學見深心,探索驚泙湃。
快語縱茶香,賦詩不論派。
如今人琴非,能不傷霜韭。
舉目見南山,知君情常掛。
山若感君情,亦失當年快。
稍后,佃介眉先生偕友人到饒鍔先生墓前憑吊,又寫下詩篇《哀鈍庵墓》:
好似當年下怪胎,應將累累匣刀裁。
刳腸莫詫千絲網,含木還思一日摧。
嘗寫長眠矜異想,喜來夙念等徘詼。
久藏地下無天日,難得今朝六合開。
這兩首悼念詩,真切地反映了佃介眉先生對亡友深摯的情感,為失去一位在學問、藝術上時時可以傾心切磋的至交好友的痛切思念和追憶。
幾十年來,饒宗頤教授并沒有忘記昔年兩位長輩深交的情誼及給他帶來的影響,他在序文中深情地寫下:“余未弱冠,追陪先生于莼園觴詠之中,至今思之,猶昨日事。”饒宗頤先生的先尊逝世之時,他才十六歲,以其聰慧睿智,承繼了先君遺志。二年后,編印刊行了饒鍔先生的《天嘯樓集》,是書共分五卷:其中一、二卷為序、跋、信函、書札;第三卷為散文、傳論;第四卷為銘辭、短論;第五卷為詩作。(《題佃介眉<寶籀齋印存>》刊第五卷,筆者注)。鄭國藩。楊光祖先生分別作了“序言”,宗頤先生寫了“跋語” 。
繼而奮力續編饒鍔先生的傳世之作《潮州藝文志》。1935年,饒宗頤先生將《潮州藝文志》編訂畢,先后刊于《嶺南學報》第四卷及翌年第五、六卷:署“潮安饒鍔鈍庵輯,長男宗頤補訂?!贝藭顺敝萦惺芬詠碓谒囄姆矫娴氖撞肯到y著作實錄,自唐趙德《昌黎文錄》,迄二十世紀四十年代中期可考之潮籍名家著述,按經、史、子、集四部分類,收集書目千余種(佃介眉先生之《寶籀齋印存》為宗頤先生補訂,附金石類),并附作者簡介,黃仲琴先生作“序”,饒宗頤先生也寫了“序言” 。從饒宗頤先生把其先尊《題佃介眉<寶籀齋印存>》續編于《天嘯樓集》,到將佃介眉先生的《寶籀齋印存》補訂于《潮州藝文志》,我們看到宗頤先生對父執輩的敬重和弘揚傳統文化藝術的愛心和執著。
饒宗頤先生自上世紀三、四十年代至今,一直在海內外求學、研學、教學,用他自己說的是“連年萍寄東西,鄉閭耆舊、契闊日久?!保ㄒ姟兜杞槊枷壬鷷嫾颉罚?。直到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家鄉人還很少知道饒教授在外輝煌的業績和令名。我自兒時,便從祖父介眉公口中知道“饒宗頤”這個名字。孩童時我隨侍祖父左右,晚上同祖父一起睡覺,我是長孫,祖父萬分寵愛。我們祖孫有個“合約”,晚上睡前我給祖父搔癢(祖父身上有濕疹),祖父給我講故事。諸如圣賢名流,忠臣勇將,鄉梓俊彥,文壇趣事,讓我知道了很多。饒宗頤先生十六歲便繼承父志,續修家鄉文獻的事,兒時我已知曉??吹狡?、八十歲的祖父,每天書寫不斷,詩稿、文稿重重疊疊,那時我也在想:將來我如有能為,也要幫助祖父編書。宗頤先生從小勵志治學的豐碑,在我兒時的心中聳起。
祖國的傳統文化藝術,近百年來遭到嚴重的摧殘和踐踏,到“文革”時的“破四舊”,破壞已達登峰造極。我家祖遺的文物、古董、書畫、古籍及祖父的詩文稿等整車被拉去銷毀。至陽光初露之時,一切皆為烣燼。只有對傳統文化好愛,看重和敬畏,才會對她愛護和珍重。1987年紀念佃介眉先生誕辰一百周年編輯《佃介眉先生書畫集》時,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請饒宗頤教授為是集撰序。得宗頤先生的垂愛,不久即收到饒教授的手書序文,并在序文中對我鼓勵:“銳東君能承先志,為選輯若干事,付諸剞劂,先生歷年心力所聚,精思所寄者,得此可垂諸永久?!别埥淌诘墓奈韬捅薏?,讓我近三十年來在佃介眉先生藝術個案的研究方面一直走到現在,饒宗頤教授至今也一直在支持和鼓勵著我們:
1992年,為《佃介眉師友書畫聯展》題匾;
1994,為佃銳東主編的《重建佃氏宗祠紀念集》題簽;
2003年,為《寶籀齋印存》扉頁題簽,該書由西泠印社出版社刊行;
2005年6月,為在廣東省博物館舉行的“佃介眉書畫藝術展”題辭《空谷足音》,題辭編印于朱萬章、佃銳東主編的《佃介眉書畫集》及展刊;
2007年4月,為《佃介眉先生紀念文集》題簽,該書由文物出版社出版;
2007年6月“佃介眉書畫藝術展”在中國美術館隆重開幕。《空谷足音》作為展覽標題及展刊書名;
2009年12月9日,“佃介眉書畫藝術展覽”在潮州饒宗頤學術館隆重開幕,2010年1月9日,在韓山師范學院展出;
2011年9月,為“佃介眉師生書畫展”題辭《守望與傳承》并編印于同名畫冊,該展覽9月29日在潮州博物館隆重開幕;
2012年,為將在廣東美術館舉行的《佃介眉先生書畫藝術展》題簽。
近百年來,佃、饒兩家三代以文化為紐帶,相親相敬,共同為弘揚祖國傳統文化及愛護、珍重、發展潮州文化而努力,饒宗頤先生倡導的《潮州學》已成為祖國傳統文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潮州佃、饒兩家百年的文化交往,也為繁榮潮州文化作出貢獻。值此佃介眉先生誕辰一百三十周年之際,僅以此文志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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